红与黑
司汤达 著
经典名著
类型- 2019.03.28 上架
10.42万
完结(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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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神学院
于连到维璃叶的第二天,清晨六点刚过,谢朗神甫就把他叫了去。
“我什么都不想问。我只求你,需要的话,就命令你,三天之内,你必须动身去贝藏松神学院,或去贵友傅凯家,他一直为你预备着一个美满的前程。一切我都已预为筹划,一切都已安排妥当,但是你必须走,一年之内不得回维璃叶。”
于连未置可否。他在考虑:谢朗先生的这般严切,是否冒犯他的尊严,说到底,谢朗先生毕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。
末了,他对神甫说:“明天,在同一时刻,我有幸再前来拜候。”
谢朗神甫指望慑服这年轻后生,便滔滔不绝,讲了半天。于连从姿态到表情,都做低服小,不吭一声。
于连终于离开了维璃叶。他心情非常激动。这维璃叶,留下他几多情爱。但才走出维璃叶三四里路,心里只想着另一种快乐,那就是去贝藏松一瞻首府风貌,看看这座军事名城的雄姿。
贝藏松不仅数得上是法国最美的城市,而且出了不少仁人志士。但于连乃一介乡野小民,与杰出人物无缘。
高高的城墙,深深的堑壕,黑黑的大炮,煞有看头,他消磨去几个小时。最后,步入林荫道,走过一家很有气派的咖啡馆,把他看愣了,啧啧称羡。没错,他念道:“咖啡馆。”字体粗大,横写在两扇大门之上,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他打起精神,克服虚怯心理,大胆走了进去。见是一个大厅,三四十步,屋顶高可两丈。这一天,一切的一切,对他都如梦似幻。
“小姐,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贵城贝藏松。想要一份面包和一杯咖啡,钱我照付。”
那姑娘嫣然一笑,面颊飞红。
姑娘从账台里俯出身去,得以一展婀娜的身姿。于连凝眸一望,所有的想法顿时起了变化。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下一只杯子、几粒方糖和一个小面包。她迟疑莫决,没有马上唤侍者来上咖啡,因为她明白,侍者一来,就无法跟来客悄悄密语了。
于连漫想开来,把眼前这位活泼快乐的金发美人,与常常使他心动神驰的若干往事,相互参较。想到自己曾是别人钟情的对象,他的羞怯心理几乎一扫而空。美丽的姑娘在片刻之间,已从于连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心思。
“请问芳名?”于连很腼腆地微微一笑。
“阿梦妲·碧娜。”
“我叫于连·索雷尔,”年轻人说,“这贝藏松,我既无亲戚,也无朋友。”
“啊!我明白了!”她快活地说,“你是来进法科学校的?”
“可惜,不!”于连答道,“他们要送我进神学院。”
莫大的失望,阿梦妲顿时容光黯淡。她喊来一名侍者:此刻她才有这份勇气。侍者给于连斟咖啡,连看都没看他。
阿梦妲在账台上向客人收款。
“夏季,每星期四下午五点,神学院的学生要列队经过这咖啡馆门前。”
“你如果还想我,等我经过的时候,你手里就拿一束紫罗兰为号。”
阿梦妲看了他一眼,大为讶异。
他老远就望见大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,慢慢走近去,觉得两腿发软。“那真是人间地狱,一进去就出不来了!”临了,他才下决心拉响门铃。铃声铃铃铃响起来,好像在荒山野地里一样。过了十分钟,才有一个面色灰白、身穿黑袍的人来开门。于连看到有人来,立即低头垂目。这个看门人,相貌很古怪。凸出的绿眼珠,像猫眼一样滴溜滚圆。眼皮一动不动,表明他不论遇到什么事,都不会有一点恻隐之心。薄薄的嘴唇,在前牙上形成半弧形。不过,这相貌,倒不是罪恶的表征,只能说是十足的麻木不仁,年轻人看了更会觉得可怖。于连朝这张虔诚的长脸偷偷扫了一眼,推测他只有一种情感:凡所说与天国无涉的一切,都表示极度的鄙视。
于连强迫自己抬起眼来,心跳气喘地解释说,他希望能拜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。那黑衣人一语不答,只示意叫他跟在后面。他们登上两层楼,一侧挡着栏杆的楼梯很宽,翘曲不平的踏级从靠墙的那头歪斜下去,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。一扇小门,很费劲才给推开,门顶上有一个公墓里常见的黑漆木质大十字架。看门人让他走进一间又矮又暗的房间,石灰刷白的壁上,挂着大大两幅因年深月久而变黯发黑的画像。于连给独自留在了那儿。他沮丧已极,心怦怦直跳,要是敢哭出来那会痛快多了。整幢房子里,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。
一刻钟之后——在于连感觉上像是漫长的一整天——脸色阴森的看门人,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门槛上,也不屑于开口,只示意他往前走。于连进去的那间房间,比第一间还大,但光线极暗。墙壁也刷了白石灰,但没有家具。只是靠门的角落里,于连走过时看到有一张白木床,两把草垫椅,一把松木的小靠椅还没有坐垫。房间的另一头,靠近小窗的地方,看到有一个人,披着破敝的道袍,坐在一张桌子前,从一堆方块纸里,抽出一张小纸片,写上几个字,再在桌上排好。他没发觉于连在场。于连木然站在房中央,看门人把他留下,就自己关门走了。
这样过了十分钟,那衣着破旧的人还兀自在写。于连十分紧张,惊恐莫名,几乎不支,好像就要倒下来了。哲人见了会说,也许未必说对:这是丑怪对天生爱美之心留下的强烈印象。
写字的那人,终于抬起头来;于连一时没注意到,而且看到之后,还直愣愣地愣在那里,好像遭那可怕的目光一击,已经毙命似的。于连两眼模糊,依稀看见一张长脸,脸上满是红斑,除了额角,显得像死一般苍白。在红腮白额之间,是一对乌黑的小眼珠,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了也会心惊胆战。又密又短、乌黑发亮的头发,把宽阔的前额,呈露得格外分明。
“请你走近来,行不行?”那人终于不耐烦起来,说道。
于连步履不稳地走去,好像快要摔倒,脸色从来没这么苍白,走到离铺满方片纸的小桌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。
“再近一点。”那人又说。
于连再向前走,伸着手,好像在找什么可以扶靠一下的东西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于连·索雷尔。”
“你来迟了。”那人重新用可怕的目光盯他。
黑衣人半起半坐,吱吱咯咯拉开松木桌的抽屉,不耐烦地在里面翻找东西;找出信来,他缓缓坐下,又看了于连一眼,那神情像是要把他仅剩的一丝命脉都勾去似的。
“你有谢朗先生推荐,他是教区里最好的神甫,德行最高的君子,跟我是三十年的莫逆之交。”
“啊!不胜荣幸,原来你就是彼拉先生。”于连气息奄奄地说。
“不敢,不敢。”神学院院长接口答道,很生气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谢朗的信很短,”他像自言自语似的,“Ine11igenti pauca(明哲不在言多):时下的人,用笔都不简练。”
他接着高声念道:
兹介绍本教区于连·索雷尔来尊处。我为他施洗,说来快有二十年了。其父是有钱的木匠,对他却分文不给。于连会是吾主葡萄园里出色的园丁。记性,悟性,都不错,尤善内省。他献身圣职的志向能持之以恒吗?是真心诚意的吗?
“真心诚意!”彼拉神甫把这四字重念一遍,感到惊异;他看了于连一眼,不过,目光已不那么不通人情了。
“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位立志献身圣职的人,”彼拉神甫最后说,语调严厉,但并无恶意,“其中只有七八位,得到像谢朗神甫这样的人物推荐;因此,在三百二十一人中,你是第九位。不过,我的庇护,不是施恩和宽宥,而是加倍的鞭策和严明,以防止沉沦和堕落。去把那扇门锁上。”
于连勉强移动脚步,他注意到,在进出的门旁,有一扇小窗,朝着田野。看到嘉木庭树,仿佛旧友重逢,一隅风光也慰怀。
“Loquerisne linguam 1atinam(你会说拉丁文吗)? ”于连走回来时,彼拉神甫问道。
“Ita, pater optime,(会一点,尊敬的神甫)。”他答道,神志清醒了一点。可以肯定,这半小时里,依他看来,彼拉先生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人更值得尊敬。
两人就用拉丁文谈下去。神甫的眼睛里,表情渐趋温和,于连也恢复了几分镇静。“我真怯弱,”他暗想道,“竟给这种道德的幌子唬住!焉知此人不是马仕龙之流的骗子?”于连感到庆幸,他所有的钱几乎全都藏在了靴筒里。
“要是你的推荐人,不是谢朗神甫这样的人物,”彼拉神甫神色怡然地重新说起拉丁文来,“我可以用此世界的浮华语言与你交谈,因为红尘十丈,看来你已习染甚深。你想得到全额奖学金,我可以告诉你,这是难而又难的。不过,堂堂谢朗神甫在神学院谋不到一份奖学金,那他五十六年使徒般的辛劳也所值无几了。”
说了这番话之后,彼拉神甫叮嘱于连,不经他的同意,不要加入任何秘密团体或会社。
“这我可用名誉担保。”于连像个本分人,神情大悦地说道。
神学院院长听了笑了一笑,算是第一次有了笑脸。
“你这句话,不当在这儿说,”他告诫道,“因为会叫人想起俗世的虚荣;世上许多人出于虚荣,才做下错事,时常陷入罪恶。遵照庇护五世教皇Unam Ecclesiam(唯一教会)谕旨第十七条,服从我是你的神圣义务。在教门中,我是你的尊长。进入这修道院,亲爱的孩子,聆听就是服从。你手头有多少钱呢?”
“这就涉及正题了,”于连暗想,“所以叫‘亲爱的孩子’,原来如此。”
“三十五法郎,我的神甫。”
“这笔钱派了什么用场,都要仔细记下来,以后得向我报账。”
这一艰难的谈话,持续了三个小时之久。最后,于连才奉命去叫看门人。
“领于连·索雷尔到一〇三室去。”彼拉神甫对那人说。
于连得以单人独住,算是受到特别器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