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与黑
司汤达 著
经典名著
类型- 2019.03.28 上架
10.42万
完结(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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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野心家
拉穆尔侯爵亲自迎接彼拉神甫,丝毫没有大人物降贵纡尊之态;一般大人物貌似彬彬有礼,深于世故者知道骨子里是惺惺作态。偏于客套,无异浪费时间。而侯爵要参与机务,的确没有一点点时间可浪费。
近半年来,他一直在暗筹密划,想组成一个上至国王下到平民都能接受的内阁;而内阁出于感恩,自会晋封他为公爵。
侯爵多年来,一直要贝藏松的律师,关于他那件弗朗什·孔泰的诉讼案,提供一份简明的报告,而终不可得。这位名律师怎么解释得清呢,既然他本人都没把这案子弄明白。
而彼拉神甫交给侯爵的一小方纸,把一切都说清楚了。
侯爵用了不到五分钟,把客套寒暄等话头说过,便转入正题:
“我那几件案子,确切说来,就其中的每一件案子,我的律师都为之殚精竭虑,疲于奔命;前天,还有一位死于肺病。不过,为处理我的一般事务,先生,你可以相信,我三年来,从未放弃物色人选的努力。这个人选,在替我抄抄写写之余,肯认真想想他所做的事,就可以了。不过,讲了这许多话,还只是个开场白。
“我很敬重你,而且我敢说,虽则是初次见面,我们很有缘分。不知你愿不愿意屈尊当我的秘书,年薪八千法郎,或者加一倍也可以?我不会让你吃亏的,这你尽请放心。教区的那个美差,我负责替你保留在那儿,万一我们彼此冰炭不投,你还有条退路。”
神甫表示婉谢,但谈话快完时,看到侯爵拙于应付的窘状,倒有了个主意:
“我在神学院的暗角落里,留了个可怜的年轻人。我的判断如果不错,小人肆恶起来,就没他的好日子过。他倘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神学士,那早就给in pacce(幽禁)了。
“眼前,这年轻人还只懂拉丁文和《圣经》,但谁知哪一天,会得展长才,或光耀于布道传经,或显能于指导灵修。他会有多大作为,现在还看不出来;但他怀有神圣的热忱,前途未可限量。我本打算举荐给主教,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哪位主教在待人接物方面,能得阁下作风之一二。”
“你那位年轻人是什么出身?”侯爵问。
“有人说是我们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,不过我宁肯相信他是哪位阔佬的私生子。我见他收到过一封化名信,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。”
“啊!原来是于连·索雷尔!”侯爵嚷道。
“他的名字,大人怎么会知道呢?”神甫颇感惊讶。他对自己这样提问有点不好意思,侯爵却答道:
“这一点嘛,就不能奉告了。”
“那么好吧!”神甫说,“你不妨试用一下,请他来当你的秘书。此人有气魄,有头脑,大可一试。”
“为何不试一试呢?”侯爵说,“不过,他会不会给警察局或别人收买去,来这里做坐探?问题的症结,是在这里。”
彼拉神甫说了好话,担保无虞,侯爵便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大票:
“请把这路费寄给于连·索雷尔,叫他快点来。”
“一眼可以看出,大人是久住巴黎的,”彼拉神甫说,“想必你不知道,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内地人,尤其是与耶稣会作对的教士头上的专制横逆有多厉害。他们会不放于连,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,推说他病了,邮路把信丢了,等等。”
“就在这几天里,我请宰辅出面,致函主教,总成了吧?”侯爵道。
“我忘了提醒一桩事,”神甫说,“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低微,可是心高智大,一旦伤了他的傲气,纵然身在这儿,也无济于事。他会藏巧于拙。”
“我倒喜欢这种禀性,”侯爵说,“让他与我儿子做伴,还不行吗?”
几天之后,于连收到一封信,笔迹生疏,盖有沙隆地方的邮戳,附有一张向贝藏松商号兑现的汇票,并通知他立即前往巴黎。信末的签名,是个假托的姓氏。但于连拆开信来,心里一怔: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脚边。——这是与彼拉神甫约定的暗号。
不到一个钟头,于连就应召到了主教府,受到慈父般的接待。主教引贺拉斯的诗句,祝他鸿运高照,召赴巴黎;恭维话说得很巧妙,于连为表示感谢,势必要作点解释。然而,他什么也说不出,首先此中内情他一无所知,主教对他反而益发器重。主教府一位小教士已急函市长,市长赶忙亲自送来一张签好字的路条,只有持有者的姓名空着没填。
第二天,快近中午时分,他到了维璃叶。春风得意,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。也打算重见瑞那夫人一面。不过,先去了他最初的恩人——善良的谢朗神甫家;迎接他的是一种严苛的态度。
“你以为欠我什么情吗?”谢朗先生径直说道,不理会他的致敬问候,“等会儿跟我一起吃午饭;趁吃饭时光,派人给你另外租匹马来,你骑了就离开维璃叶,不要见任何人。”
“聆听就是服从。”于连拿出神学士的腔调答道。接下来谈的,仅限于神学经典与优秀拉丁著作。
于连骑上马,走了四五里路,望见一片树林,趁没人看见,便钻了进去。待到红日再沉,他央人把马送回。稍晚,他走进一个农家,要乡民把一部梯子卖给他,并扛上梯子跟他一直走到一座小树林;这树林下临信义大道,俯瞰维璃叶城。
这天夜里,天很黑。约莫凌晨一点光景,于连扛着梯子,走进维璃叶城。他往下走去,想尽快到达河滩,那湍急的河流深可丈许,高墙夹峙,流经瑞那府美丽的花园。于连借着梯子,很容易就爬了上去。“那些看门狗会怎么待我?”他想,“全部问题——就在这里!”狗狗固然叫开了,朝他直奔而来,但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,几条狗就走来在他腿旁磨蹭。
从这座平台爬上去,虽然所有的铁栅门都关着,他还是轻易地走到了瑞那夫人卧房的窗下。朝花园的窗户,离地也只有八九尺高。
百叶窗上有个鸡心形的洞眼,这于连知道。但洞眼里没有房内守夜灯的亮光,这倒使他犯愁。
最谨慎的办法,莫如知难而退,但于连嗤之以鼻。“如果见到陌生人,我拔腿就逃,梯子就丢下不管了。万一是她呢,会怎么待我?她沉溺于悔恨之中,变得十分虔诚,这我不怀疑;不过,她对我总还有若干怀恋,不是不久前还给我写过信?”这个理由,决定了他的行止。
心里惴惴然的,他抱定宗旨,不是完聚,就是完蛋。朝百叶窗掷了几粒石子,毫无反应。他把梯子靠在窗旁,爬上去敲百叶窗,开始轻弹几下,继而略使点劲。“别看天黑,人家照样会向我开枪的。”于连想。这个念头,把他的疯狂之举一变而为有无胆量的问题。
“这间房间,今晚没住人?”他想,“要不然,不管是谁睡在里面,也该给吵醒了。现在,用不着悠着什么劲儿了,唯一该当心的,是不要让睡在隔壁房里的人听到。”
他下地来,把梯子靠在百叶窗边,重新爬上去。这时听得清脆的咔嗒一声,窗子的插销拔开了。他推开窗子,轻身一跳,就站在了房里。
白色的幽灵走了开去。他知道就是瑞那夫人。他把她抱在怀里;她惊颤不已,都没力气把他推开。
“您不要命啦,跑来干吗?”
她喉咙发紧,勉强说出这么几个字来。
“够惨的了,一别十四个月,我特地来看您。”
于连一直动情地搂着她,顶着她想挣脱的撑拒,这时手臂一松,把她放开了。此举使瑞那夫人略感放心。
“我去把梯子拉上来,”他说,“免得误事,说不定哪个佣人给吵醒来,出去查夜。”
他梯子提得极慢,免得弄出响动来。
“你丈夫在城里吗?”说这句话,不是抬扛,而是出于已往的习惯。
“求求您,别这样跟我说话,否则我把丈夫叫来。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没立即把您赶走,已够罪过的了。”她这样说,意在刺伤他的傲气,她知道那是摸不得碰不得的。“这么说来,唯一爱过我的人把我彻底忘了!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此刻,已无劈面遇到蛮汉的担心,全身的勇气已离他而去,除了爱,一切都从他心头消失了。
他悄悄地,久久地,流着泪。他握着她的手,她想抽回去,扭动了几次,还是留在他的手里。满室漆黑,两人并排坐在瑞那夫人的床边。
“这跟十四个月前的情景,多么不同呀!”这么一想,眼泪更多了,“是啊,人类的一切情感都会给离别摧毁的。”
“您的情形怎样,说给我听听。”于连哽噎着说;对她的沉默,感到有点窘迫。
“毫无疑问,”瑞那夫人声音僵硬,语气之间含有一点责备的意味,“您离去那时节,我迷误的事,城里人都知道了。您的行为里,也有不少轻率大意的地方!过了一些时候,正当我深自绝望之际,谢朗神甫来看我。他白费很多时间,想讨我一句实在的话。一天,他出了个主意,领我去第戎教堂,那是我初领圣体之地。在那儿,是他起头先说……”瑞那夫人泣不成声。“多可耻的时刻呀!我全承认了。神甫为人非常善良,不以他的震怒来增加我的负担,反而陪我一起伤心。那段时光,我天天给您写信,但不敢寄出,都小心收藏起来。独自太痛苦的时候,就关在房里,重读我写的那些信。
“尊敬的谢朗神甫使我明白:嫁给瑞那先生,就要把我所有的感情,甚至包括我当时还不知道,在发生那要命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,也都赋予他……劝您也别来搅乱,做我的朋友吧……做我最好的朋友吧……您也说说,您做了些什么。”于连无言以对。“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生活得怎样,”她又重复一遍,“说完,您就走。”
他懂得该拿出最后一招:便单刀直入,提到刚收到巴黎寄来的一封信。
“我已向主教大人辞了行。”
“怎么!你不回贝藏松了?你要永远离开我们了?”
“是的,”于连断然答道,“是的,我要抛离这地方,想不到在这儿,甚至被我生平最爱的人都忘了。离开这儿,永不再来!我要上巴黎去……”
“你要上巴黎去!”瑞那夫人失声叫了出来。
“是的,夫人,那我就永远离开了。祝您幸福,永别了!”
他朝窗走去几步,窗子已给打开。说时迟,那时快,瑞那夫人奔冲过去,扑进他怀里。突然有人使劲推门——准是瑞那先生。
“你为什么关起门来?”丈夫嚷道。
时间紧急,于连连忙钻到长沙发底下。
“快开门,屋里有贼。”狂暴的主人叫道。
“一切都完了,”瑞那夫人失声嚷道,扑进于连的怀抱,“他来杀咱们的,他才不相信有贼呢,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。活着不称心,死就死得痛快点。”她不理会怒气冲冲的丈夫,只拼命抱住于连不放。
“斯丹尼还要他娘呢!”于连以威棱的目光,发令道,“我从厕所窗子跳下去,逃到花园里,好在狗都认得我。把我的衣服卷成小包,马上往花园里扔。我们加紧,让他破门进来好了。尤其是,一个字都不能招,我跟你说明白。宁可让他疑神疑鬼,也不能留下一点把柄。”
“跳下去会摔死的!”这是她唯一的回答,也是唯一的担忧。
她把于连送到厕所窗口,随即把他的衣服藏好,最后才给怒不可遏的丈夫开门。丈夫看看房间,看看厕所,一句话没说就走了。
衣服一扔下去,于连马上接住,飞快朝杜河边的花园低处跑去。跑着跑着,听见一颗子弹呼啸而来,接着是一声枪响。
“这不是瑞那先生,”于连想,“他枪法太差,没这么准。”几条狗不声不响,跟他一起跑,第二枪看来打中一条狗的腿,只听见那狗哀叫声声。于连从平台的护墙跳下去,沿墙根跑了五十来步,然后换个方向逃开去。他听见你喊我叫,语声嘈杂,看到那佣人,他的对头,放了一枪。有个佃农也跑来,在花园的另一头砰砰乱放枪。不过于连已到了杜河岸边,穿起衣服来。
一小时后,他离开维璃叶已有四五里路,走上了去日内瓦的道。“他们假如起疑,”于连想,“必定会到往巴黎去的路上追我。”